墨无涯

兴趣使然,自说自话。谢谢你看我写的故事。希望你能喜欢。

【86:不存在的战区】共和国卷第三章『告死巨龙之陨』

˙个人自设的大规模攻势下的共和国卷。卷名「Avidity,Avidity.」。第三章章名『告死巨龙之陨』。正文加注释总字数37040字。


˙个人自设注意。高度主观,角色ooc可能注意。剧情跳跃,连贯性差注意。阅读观感差注意。


˙文中出现的战争因素,因为个人的时间与经验原因,可能会出现低级错误。在此致歉,并欢迎在评论指正,尽量修改。


˙本章高度主观,且含有极多个人理解内容。在此致歉。结尾会做相关说明。


最后,如果你仍然愿意往下看的话,感谢你的阅读。






                    

  不可否认的,在长达两个月的作战里,我的状态越来越差,意识也越来越游离。……只有指挥战斗的时候,思绪才最为清晰。

  也正因为此,当『铁幕』管制室里的电子屏泛起波纹时,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

  那个至今为止直接或间接杀死无数队员与国民、杀死了『他们』的敌人,再次出现在熟悉的东部战区——而这一次,它的炮口再次对准铁幕。

  ——而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必须,也必定要击坠它。

  为了所有人。

  『杀了它』。


——芙拉蒂蕾娜˙米利杰《回顾录》



  「『王座』呼叫『天枢三』阵线。已核实进攻观测情报,确认将于十分钟后发生交火。请于战区方位063部署兵力迎击。」

  「『天枢三』收到。」

  「『瑶光五』,十三分钟后交火,请于战区方位011部署迎击;『玉衡七』,二十一分钟后交火,请于战区方位140部署迎击。」

  「『瑶光五』收到。」

  「『玉衡七』收到。」

  「突发情况请报告。」

  最后叮嘱了一句各战区配属战队长,坐在由狭小平房改造而成的临时管制室中、发出微光的雷达管制屏前的芙拉蒂蕾娜˙米利杰轻抚脖颈断开知觉同步,转过身来用征询的目光看向同伴。

  「『天璇』『天权』『开阳』一切正常,巡逻部队安全。『天玑』侦测到疑似斥候型活动。」亨利埃塔˙潘洛斯在另一边开口回答她无声的询问。「『天玑六』战区配属战队已赶往确认。」

  点点头表示收到,蕾娜再次介入管制,与最早接敌的部队一同等待。见状阿涅塔放松下来,在办公椅上伸了个懒腰,但没有断开与『铁幕』观测室人员的知觉同步。

  十月三日十一时三十三分,退守『残月』统制线第四十小时;战争的压抑气息不减反增,紧张的氛围也笼罩战线后方。门外不时有人匆忙跑过,处理后勤整备事宜。

  目前部队所处的『残月』统制线与之后的『碎月』、『断月』,都在蕾娜的刻意布置下极力收缩。『铁幕』之内东南角的最终阵地,借助高低不平的地势以及狭长战线,将『军团』最为擅长的集团进攻阵型严重遏制,迫使它们重新制定战略。以北斗七星依序从左至右分配命名战区,用一到十的编号划分支配区域,每个地区分配数支战队协同防守,轮流巡逻,以固守最长时间为作战目标。

  『军团』给出的应对方法,是复制对共和国四战区的常规进攻方式——即区域压迫性进攻,企图以点破面,撕开防线死角——而这正是蕾娜希望面对的战局。熟悉的战斗流程,既能够让值得信赖的尉官协助进行小规模战斗的管制,为她腾出思考与休息的空间,为更激烈的后续战斗做准备,也能最大程度发挥八六们的战斗经验,全力维持战线的稳定。

  然而,即使一切都按蕾娜的周密计划稳步发展,形式依旧岌岌可危——双方战力对比就是悬殊到可以一定程度上无视战术。即使遭到限制,『军团』简单粗暴地以数倍的兵力投入轻易弥补,迫使多战队接战,在协同战斗上以自律机械的优势又占得上风。

  处心积虑的布置,却仅仅只能维持战线的勉强平衡。一年来的所有准备玩笑般被慢慢践踏消失,蕾娜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她用有些沙哑的嗓音下令。

  「『天枢三』,准备承受冲击。」

  疲倦麻木的思维,受压迫而抽痛的额角,都无法妨碍她脑海中漫长阵线的展开、广阔战场的构筑。

  熟悉的战斗环境、得到分担的同步时间,明明应该多出的休息时间却由于因压缩战线出现的巨大压力简单地消失,被投入思考之中。蕾娜依旧无时无刻不在顾虑——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一切存在隐患的问题。

  她很累,但她还能承受。

  就快到了——她告诉自己。

  就差一点。再坚持一会儿。

  「『天枢三』,敌机进入设伏点。自由开火。」

  

  「整备效率84%启动。零件、装甲余量27%。弹药余量充足。」

  「『长距离炮兵型』的出现频率降低——推测是战线收缩可能会误伤友机之故。『近距离猎兵型』的数目大量补充,怀疑是完成了对北部人类的围杀清理。城区战中它的出现会严重威胁协同站位。」

  「明白了……汇报先这样,休息一下吧。」

  「好的,谢谢您。如果有别的事还请通过同步呼叫我。」

  副官收起文件退出房门,见状蕾娜旋转着座椅转向小小的玻璃窗,看着战线后方的黯淡天空出神。

  『军团』的推进目的非常明确——摧毁防线上的一切高出水平面的物体,以最稳定的方式吞噬大地。尽管『残月』应该还能再支撑两天,但两难的境地依旧让蕾娜十分焦虑。

  想要固守防线争取时间,必定会在军团仿佛要荡平世界的猛攻下出现明显的伤亡,影响最后的撤离计划的可用战力;但如果主动撤退,最为危险的撤离作战又要早早提前,在『铁幕』之外的广阔大地上,即使蕾娜拼尽全力控制,也会有超出预计的不确定性发生。说到底,撤离作战本身就是绝望之举——他们连可以求援的对象都一无所知,最后说不定不过是重蹈『最终侦查任务』的覆辙。

  『吱呀——』

  背后的木门被缓缓推开。一个小小的身影走了进来,但并未出声,只是默默站在那里,让以为是副官前来的蕾娜疑惑地转过头。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背手站立,看向蕾娜的眼神也带着点惧怕和疑虑;见状蕾娜赶忙走到她面前蹲下,双手抱着膝盖以示友善,柔声问道:「你是谁呀?怎么会走到这里来?」

  一些共和国民被军部征用为后勤人员来搬运维修装备与弹药炮弹,让这个简陋指挥部周围的人员十分复杂。这里既没有和居民区隔离,也没有另外派人看守,有小朋友迷路走进也是情理之中。

  「姐……姐,我在找你。」

  小女孩十分小声地回答,面露不安之色,让蕾娜愣了一愣。

  「……咦?找我的吗?我们有没有在哪里见过?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的吗?」

  「我……在,『大螃蟹』旁边见过姐姐。」

  蕾娜咬了咬嘴唇。

  ——是艾芙洛˙迪特用性命救下的那孩子。为了不让她与她的母亲被爆炸波及,『阿芙洛狄忒』没有射击,因此未能避开重战车型情急之下『砸』出的稳定脱壳穿甲弹……女孩那时震惊躲闪的眼神在蕾娜脑海中一闪而过。

  「你的妈妈在哪里呢?」

  「妈妈她……」女孩欲言又止,仿佛犹豫般低头不语,片刻之后下定决心似的喃喃。

  「姐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在蕾娜的鼓励目光下,她怯生生地开口。

  「你可以告诉我——救了我和妈妈的,那个姐姐的名字吗?」


  「『无面者』呼叫『苍白骑士』。汇报任务进度。」

  「『苍白骑士』收到。机体换装已完毕。诱饵已设置于克罗伊茨贝克市市区中心。本机方位28O,直线距离5OOO。待机等待。」

  巨龙静悄悄地盘踞天际线上。收敛翅膀、停止呼吸,它连心跳都压制……只留鲜红如血的独眼,漠然看着脚下的城市遗迹,耐心守候。

  那曾经不过是祖辈繁盛帝国的冰山一角,如今却化为碎片瓦砾,再无人声。就连帝国,也消失不见。

  ——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

  「『无面者』收到。新任务下达,在本任务结束后设为优先任务。」

  红瞳眨了一眨。

  「请说,『无面者』。」

  「歼灭齐亚德联邦突击部队后,返程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东部战区,执行『铁幕』炮击流程——共和国战区扫荡作战 」

  冰冷的电子音回荡耳边,停在铁轨上的列车炮有些不耐烦地抬头看向天空。

  「本机认为,这一行动会拖延作战进度。应对联邦部队持续压制,稳步推进战线。」

  「重复。完成任务后,执行规定的炮击流程。」

  回复的声音毫无变化,连一丝厌烦一点怒气一毫厌烦都没有,那个『大脑』就那么简简单单地重复。

  没有指挥官机的指令压迫,巨龙却惊讶般恐惧般后知后觉般,微微颤抖起来。

  「……『苍白骑士』收到。」

  怎么可能?

  『大脑』,怎么可能发出纯粹的电子音效?毫无情感毫无人性的声音,只有最古老的普通『军团』,才能简单重复。那蕴含其中的与生俱来的空洞,绝不是吸收了人类脑部结构的机体能够哪怕拙劣模仿的。

  ——它怎么……


  「姐姐,你怎么哭了?」

  「……我……」

  蕾娜从呆愣中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用手擦了擦眼角,这才感受到那淡淡的温热泪珠。她不知何时已经无力地跪在地上,让女孩害怕地后退两步。

  「别、别怕……姐姐没哭。」蕾娜闭了闭眼安慰她,努力露出一个微笑。「姐姐只是……太累了。」

  只是又近了死亡一步……只是忘记了生命何如。

  她怎么会哭?她怎么能哭?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不能和别人说这件事,好吗?当然,这不是说你的想法是错的。」

  她害怕女孩因认知遭到非议,又不愿就此敷衍一个清醒的灵魂。

  「妈妈也是这么说的。」那女孩重新走到蕾娜面前,低声回答。

  蕾娜又感到胸口绞痛。她慢慢地抱住那娇小的身体,在她耳边轻声低语。

  「艾芙洛˙迪特。」

  『别说了,艾芙洛。别说了。』

  「她叫艾芙洛˙迪特。」

  蕾娜红着眼眶喃喃。

  她都忘记了如何去哭。仅仅只是滴下眼泪自己都浑然不觉。

  「她……她是一个坚定乐观,永不言弃的人,是一个开朗活泼,心怀骄傲的人……」

  空洞言辞悄然中断。小女孩轻轻挣脱蕾娜的怀抱,冲她点点头表示感谢,掩上房门默默离开。

  蕾娜跪着一动不动,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发出……双臂还微微张开,仿佛拥抱尸体一样感到全身冰冷。

  是。她顽强,她坚韧,她热爱生活为自由抗争到底。

  那她为什么死了?

  如若因为奋战想要夺回自己的一切……那一切是谁剥夺?

  她默然失语。

  共和国剥夺。

  ……她剥夺。

  她至今仍旧丢他们进入地狱。

  她一直以来——都在命令他们去死。


  「——综上所述,预计在五天之内可以突破防线。」

  「『无面者』收到。」

  不知身居何处的指挥官机机械地回复警戒管制型的战局推演,陷入思考之中。

  整条防线实在过于狭长,又多山岭,不利于战区间部队转移;敌军固守的山前丘陵偏偏较为平坦,不仅能互相支援,极端情况下甚至能围杀地区进攻部队,不过迫于压力似乎并未实施。

  最稳妥的办法当然是以持续的进攻削减防御工事再稳步推进,甚至就此罢手等待电磁炮撕裂敌人的后方。一息尚存的共和国战区,其实已然进入死亡倒计时——能存活的时间仅仅取决于联邦军与『火眼』何时踏入精心准备的圈套。

  而当共和国发现其他人类的痕迹时, 电磁加速炮一定已经炮击铁幕,让他们陷入两面夹击的必死之境,眼睁睁看着希望出现自己却身陷囹吾无声消失。

  「即使是你……也没法做到更好了吗。」

  它带着点失望,带着点悲哀叹息。

  连你都不行。就连你都做不到。

  那人类还有什么必要存在?连它的女儿都无力抗衡的『军团』,才应该成为世界本身。

  它烦躁地跺了跺沉重的足部,转身离开。

  

  青空下的原野,只有蕾娜自己独自一人默默行走。梦中的景色永远都是那么美好,那么令人向往,甚至有着梦想中的一切——可洁白的充斥四周的边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此地的荒谬与虚假。

  蕾娜不想,也不能沉溺其中。

  ——直到那条满是荆棘的路上,出现了一座尸骨垒成的宫殿。

  她控制着自己不去看根根相连撑起建筑的骨骼,缓步走进。宫殿没有修长华贵的走廊,没有笔直站立的守卫,没有富丽堂皇的大厅——只有一踏进这里就能仰视的殷红王座而已。

  一块块头骨抬高底部,如凝固血块那般鲜艳夺目的王座,仿佛象征极致的残忍与痛苦,宛若掌管死亡一般——在高位顶端镶嵌着的头颅,空无一物的眼眶中流出血泪。

  『请。吧。』

  像是那颗头颅谄媚开口——又像是整座宫殿低低地咆哮出声。

  一字一顿。

  『女。王。』

  那颗头颅,明明只剩骨块,明明不可理喻绝无可能,却切实诡异地笑了起来。

  「——请。」

  蕾娜呆呆地抬头看着它。

  头骨台阶之前,她颓然下跪。

  

  「『天玑四』,暂时撤退,于方位004整备状态,进入伏击位置。『天玑五』、『天玑三』,抽调战队支援。迎击炮管制室请提供压制炮击。重战车型小队,方位144,直线距离2000,开火。」

  听着各战队长与管制室人员在同步中的应答声,蕾娜短暂停止了命令,看着一个个蓝色与红色光点在雷达屏上闪躲交错而行。

  十月五日十五时二十八分,退守『残月』统制线第九十二小时。在持续的猛攻下,即使还可以咬牙苦撑,战线也已经达到了设计寿命的极限。几个被重点攻击的薄弱战区,更是不得不分兵协助才能稳住态势。即使这样,蕾娜也没有下令撤出,八六们也对此完全没有提出异议。

  他们是那么的镇定那么的理所当然,好像就是为此存在一般奋战,而她却什么都不能给予……自己的无能再次让蕾娜轻声叹息。

  耳边只有平静的人声。战争中理应存在的一切,爆炸、火焰、颤抖、呼喊,她没有一个能够感知。

  她坐在最安全的地方,对最危险的战争发号施令,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见——除了死亡。

  她只能,得知死亡。在一切结束之后,避无可避的死亡,无法隐瞒的死亡……甚至于她都无法得见鲜血淋漓的过程,只能看到那冰冷刺骨的结果。

  『因为你是指挥官。』

  她把他们置于那样的凶险死地……其实已经无数次地命令他们去死。

  然后,看着他们死去。

  蕾娜不禁露出苦笑。

  梦中白骨砌成的宫殿、鲜血浇筑的王座,不仅仅只是为她伫立——还是她,亲手建造的。

  她一手促成的。

  

  「……女王陛下。」

  看着蕾娜气喘吁吁地推来一辆堆满弹药箱的手推车,西汀有些疑惑有些傻眼地叫住她,伸手帮她拉停了因为惯性还在向前的握把。

  「啊……谢谢。」

  「怎么你要送东西过来?都晚上十点了,这些事为什么不交给后勤人员去做?」

  「没关系啊。离得这么近,我坐办公室一天了,想活动活动而已,只是顺便。」蕾娜歪歪头回答,看着西汀把一个个板条箱卸下,也想伸手帮忙却被她阻止,有些埋怨地抿抿嘴唇。「……我又不是没力气。」

  「你确实搬不动啊。再说,搬这个手会发抖的。」

  「那你还搬?应该让后勤人员做才对。」

  「我天天搬,习惯了。」西汀叹口气给她解释。「是说手臂瞬间承重会拉伤,不是搬了就会抖。」

  蕾娜轻轻点头表示明白了,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看向战线前方;西汀见状眯了眯眼睛,但没有出声。

  「……我们明天撤出这里。」

  「……其他战区呢?」

  「我会用同步通知。只是来了这里,就提前和你说一声。」

  西汀放下最后一个箱子,甩着手臂看向蕾娜。

  「别的战区我是不知道,不过这里……『天权五』,我觉得至少还能再守两天。」

  「那样会消耗过大,不论是人力还是物力。」

  「我跟你说过了吧……说过不用在意——」

  「主要是其他战区压力过大无法继续支撑了。即便抽调部队也没法维持防线,还会露出更大的破绽。」蕾娜打断西汀的话,找补一般苦笑着说。

  「……那好吧。」西汀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我没有意见。具体时间呢?」

  「第一次进攻后。稍后会做说明……早点休息喔,我回去了。」蕾娜以轻柔的声音简单地回答,转身离开。

  「嗯……」西汀点头表示明白。

  ……

  「……嗯?」

  「各战队长。『残月』统制线全线,将于明天早晨对『军团』发动阻遏反击。」耳廓微热,知觉同步接通——银铃嗓音平淡地传达消息,女王冰冷无情地下令。

  西汀抬头看向那在黑暗中越走越远的背影——每一步都轻飘飘的悄无声息,好似游荡夜幕里的幽灵。

  「进攻是为了掩护物资转移,以及随后的全线撤退。请勿恋战,听从命令。各战区目标已同步至通讯器,请立即查看、布置小队队员任务。战区环境由迎击炮管制室构建,务求达成作战目标——但鉴于计划性质,为了后续作战,不允许出现伤亡。」

  明明走在平坦大地上路途还并不遥远,蕾娜却越走越慢,越走越累,最后停在了临时指挥部前方。昏暗路灯下微微低头,她看着自己虚幻的影子低语。

  「请各位早点休息。巡逻部队警戒袭击。同步完毕。」

  

  梦中她爬上台阶——用膝盖跪地而上,即便痛的钻心,动作滑稽可笑,她也没有站起。

  她怎么敢践踏尸体而行?

  扶手上没有王冠。

  鲜血在其上平静流淌。

  ……明明身在梦中,为什么会疼痛?

  明明身在梦中,为什么会犹豫不决担心他人的目光?

  芙拉蒂蕾娜˙米利杰,站于座前。

  即使如此她还是站在了尸体之上。她宁死也不愿如此,但总有些事重要胜过自己的死亡。

  蕾娜并不只是在泛泛空想。正相反,她比任何人都要清醒地认知现实。

  西汀说的没错——她叹息。

  她非得成为『指挥官』不可。

  她非得成为……不可。

  

  「『王座』呼叫迎击炮管制室。」

  「迎击炮管制室收到。弹药装填完毕。射线校正完毕。」

  「『铁幕』观测室呼叫迎击炮管制室。目前时刻,六时三分二十五秒。距『军团』侦察部队行动十五分三十五秒。误差两分钟。」

  五天来『军团』的晨间攻击,依战区长度、地形、路线不同,看似散乱的接敌时间被蕾娜用推理与运算缩短到两分钟以内——全战区敌军前线的藏身之所,也由此暴露在她的视野之中。

  『军团』并不是粗心大意而露出破绽。古板地按照既定目标作动的自律军武,不会想到有人能像机器一样记住所有的战区信息。

  不会想到有『人』能为此不顾一切。

  『残月』统制线前后十公里的地形图,早已刻在蕾娜脑海之中,之前所有的战区也不例外。她当然不知道『军团』会选择北部战线发动大规模攻势,但不论它们从哪里开始战争,她都有不止一种预备方案。要做的『只是』确认方案——加深记忆——付诸实施。

  一年时间留给她的不止沉淀而已。

  「『王座』呼叫各战队长。全线总攻准备开始。我再警告一次——作战不允许靠近划定区域五百米内。等待命令。」

  微亮的天空上,一架没有编号、仅作为观察机的警戒管制型扇动翅膀像往常一样旁若无人般在战线上空飞过,以识别系统扫描被毁过半的交战区——确认可观测区域无伏击部队。

  「警戒管制型出现。六时四分三十八秒。」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高高的天空上完成——飞出目视无法得见的运动轨迹,身处无法被对空武器追踪的高度,代表它的光点在蕾娜眼前的雷达屏上微微闪烁。

  「情报同步。六时五分十三秒。」

  它在广域网路中传达信息,下一秒转身向后,同时呼叫阻电扰乱型准备覆盖战场,带来『军团』习以为常的电子战屏蔽环境。

  与此同时,蕾娜在同步中淡淡出声。

  「『王座』呼叫『残月』统制线、迎击炮管制室。作战开始。」

  退守『残月』统制线第一百一十小时。五天以来事无巨细的观察,让蕾娜抓住了这个只会出现十几秒钟的空档。

  ——警戒管制型撤回、阻电扰乱型出发、斥候型侦察部队准备行动的空窗期,在战区正中留下短短十几秒的平静。

  「行动。全炮门齐射。」

  伴随着冰冷至极的命令,整条统制线上潜于防卫阵地的几乎所有『破坏神』,从掩体中相继跃出,用最快的速度冲过五天以来弃守的阵地,第一次压向敌军。

  『铁幕』迎击炮高高抬起炮口,向空无一物的半空中猛烈开火。

  「延时引信准备触发,三,二,一——起爆。」

  飞至突进位置前方的炮弹凭空爆炸,散开淡黄色的粉末烟尘,在空气中飞快延展,如璀璨星辰般在刚刚升起的朝阳下闪烁,缓慢地飘落天际。

  「『铁幕』观测室呼叫『王座』。确认『烟雾弹』展开。战区环境无风。」

  「『瑶光』全线到位。」

  「『玉衡』全线到位。」

  「『天玑』『天枢』『天璇』全线到位。」

  「『玉衡』『开阳』全线到位。」

  各个战队抵达目标位置——在山野中仍处于待机状态的敌机,如此轻易地暴露在他们面前——所有战区的敌军休整区域,早已在五天来被蕾娜推演而出。

  一秒都没有停留。冷硬漠然的银铃嗓音断然下令。

  「射击。」

  整条战线亮起火光——枪弹状若疯狂般杀向『军团』,让斥候型、近距离猎兵型、战车型颓然倒地,重战车型则因厚重的装甲与隐藏的弱点幸免于难。但八六们对此毫不在意……他们的女王早已料到一切。

  『作战目标为全力击溃『军团』相对低威胁的单机兵种。重战车型在不能踏入敌支配区的情况下,就连155mm炮也会被装甲弹开,射击不过是浪费弹药。直接无视它。等待它的是『碎月』统制线。』

  扣动扳机洞穿战车型的前侧面让它爆炸起火,昨天蕾娜的断然结论在西汀耳边回响,令她不禁苦笑。

  她总是独自默默完成一切,给出最完美的方案以供实施,却还因为一些无可避免的失误造成的后果而自我否定。

  她都以人类的思维胜过为战争而生的机器那么多次了,依旧毫无自信,依旧怀疑自己。

  ……这难道能怪她吗?

  「战区一级东北风。」

  「『玉衡』『开阳』『瑶光』后撤五百米。发现粉末状物质立即撤退。观测室请协助处理。」

  『军团』并不是没有做出应对。警戒管制型在前线待机机体自毁程序启动的一瞬间就已经试图再次起飞观察,却和阻电扰乱型一样被眼前遍布天空的粉末云彩逼回了阵地。战争机器轻易识别出曾用武装『烟雾弹』的存在,知晓它对电子元件毁灭性后果但没有反制措施的高空无装备兵种,受迫于『死亡』的威胁,以战争机器的价值留存准则,判断不应飞蛾扑火换取无意义的情报,只能眼睁睁看着友机陷入火海之中。

  将『烟雾弹』填装进集束自锻破片弹的弹仓之中,以子母弹形式凌空爆炸,制造简陋但切实有效的导电薄片云层——设计之初就已经定下的标准大小,就是以嵌入炮弹为目的……令人胆寒的事无巨细,对蕾娜来说却是完完全全的基本要求。

  不做到这种程度,不能像机器般思考——无法与『军团』抗衡。

  前线的单方面炮击持续了二十三秒。在重战车型的识别光点自尘土之后亮起的瞬间,八六们果断地转身飞速撤离。『破坏神』以稍长一些的时间直接撤回了战线后方的驻扎营地,在空旷的场地上跳下座机——脚下已经摆好了便携千斤顶与新的战术装备。等候多时的后勤人员飞快跑来,协助他们进行换装。

  「三分钟。换装完毕后,马上向后成棱形作战队形进入『碎月』统制线。」

  「米利杰上尉,我们得走了。」

  同步之外的身后传来声音。蕾娜回头看向门口,对走进的司机微微点头。

  「准备怎么样了?」

  「雷达屏已经转移,防滑链安装完毕。随时可以出发。」尉官带着一抹难以掩饰的兴奋回答,让蕾娜不解地眨了眨眼。

  「怎么了吗,中尉?」

  下属微笑以对,立正敬礼。

  「您的战术、胆识,令我钦佩。」

  面对钢铁大军挺身而出奋战月余,拼死不退还能导演一场完美的反攻——他眼中露出发自内心的尊崇。

  「为您效劳。」

  蕾娜一时间呆愣。

  啊啊……是啊。她是。

  

  芙拉蒂蕾娜˙米利杰,坐上王座。

  身下的白骨、悬挂的头颅,震动空气威严地出声。

  「恭。迎。」

  血泪滴落头顶,流过脸庞;浸透军装,盛满骨架;注入梦境中的宫殿——淹没现世中的人生。

  「女。王。」

  眼眶湿润,蕾娜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扣着血色扶手一动不动。

  她无法流泪。清澈透明的泪珠在银白双眸中打转,却迟迟无法滑落,无法脱离。

  她机械地开口。

  「我……是……」

  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喀喀作响。

  「我……」

  

  「通报『碎月』统制线防卫任务。战线设置于第八十区的封闭湿地公园,地形偏平坦,土质泥泞松软,无法支撑过重物体的行动。妨碍机动的藤蔓杂草,已经在十天前烧毁,保留了大部分树木,垒起土墙作为掩体,也可以用于转移。战区依旧以北斗七星命名划界……不过战线继续收缩,区域缩小,请务必谨慎应对。」

  一架架『破坏神』在全息影像中以有些生硬的脚步停下,看着那幅模样的蕾娜有些苦恼地叹气。

  「抱歉没能有更多时间让你们适应装备。用于泥地运动战的脚部固定装备『冰爪』,与蹬踏加速、紧急变向等机动动作的契合度较低,但是如果要在这种环境里战斗,绝对少不了它。熟练运用之后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在不能完全习惯之前请更小心行动。」

  「不用道歉。」西汀在同步里率先开口,其余战队长也表示同意。

  「适应战术是我们自己的事,管制一号。这种小事不必担心。」

  「倒不如说你居然敢进攻,真让我意外……下次乱来要小心喔,管制一号。」

  同步里稍微热烈了一些的气氛、八六们或肯定或佩服的语气,才让蕾娜认识到——方才其实是一场毫无伤亡的全面大胜。而这发生在节节败退之后的第一次反攻之中,更显得弥足珍贵——她勉强挤出笑容。

  「……好的。百吨重的重战车型在这种作战环境下机动能力会严重受限,先前又大量削减了轻量级机体的数量,需要重点注意的是长距离炮兵型的集中炮击。战区地形届时会更加复杂,请绝对不要进入无法确定着力点的区域。进攻为战线争取到了约……两小时的战备时间,各位可以根据战队状况自行选择练习或休整。突发情况请报告。」

  得到众人或先或后的肯定答复,蕾娜断开同步,即使松了一口气也还是难掩焦虑地看向西南方——在地平线上,即使遥远仍然若隐若现的连绵巨墙,映入视野之中。

  『碎月』统制线,终于逼近了共和国战区赖以生存的最后屏障——『铁幕』要塞群。距离那片仿佛亘古不变的壁垒,只剩短短的最后一点距离。

  『铁幕』一直都没变。它忠实地履行既定的职责,在地平线上伫立直到『军团』作出改变为止。

  ……直到『军团』做出改变为止,共和国就像这堵巨墙一般,依旧一如既往地、傲慢至极地,当做无事发生。

  不对。蕾娜摇摇头甩开思绪。

  现在为什么在想这个?

  现在最要紧的应该是——

  警报声猝然响起——被蕾娜用作快速通知的电铃在桌上猛地晃动,让她吓了一跳,介入了知觉同步。

  「战线戒备!『铁幕』观测室,汇报情况!」

  「观测室探测到警戒管制型出现。地面部队暂未行动,似乎正在集结。」回答的军官嗓音有些迟疑。「『王座』,观测到复数的警戒管制型成一字编队飞行,正在迫近战线上空……!」

  「……复数的警戒管制型机?」

  蕾娜一时间无法理解『军团』的想法。侦测前线环境,根本不需要以如此数量行动;一月以来的连续作战共和国方对探测毫无回应,军团担心防空武器这一说法更是无稽之谈……

   她微微睁大双眼。

  『军团』的指挥官机,既然都熟知『韦伯』的存在还能做出反制,轻易运用,在『残月』统制线的多山环境下还能维持阵型,也就说明——

  ——『它』,『曾是』共和国人。

  那么既然如此……这片湿地公园的存在的信息,自然双方也完全对等。

  说是湿地公园,早在几年前就因为战线收缩而没有『铁幕』外的来水好好打理,现在只是一片含水量较高的松软泥土而已……如果说它是想——

  「『王座』,它们似乎在喷洒液体……不对,那是……雾气吗?」

  她想到了。

  「……干冰?」

  喃喃自语的声音,回荡在知觉同步之中。

  「它们想……人工降雨?」

  这当然可以解释。营造更加复杂的战场环境,进一步限制『破坏神』的行动能力……但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做此行动?这是两败俱伤的策略,除了『破坏神』会被逼出防线,重战车型也会更加的举步维艰,从而只成为迎击炮的活靶而已。

  「『碎月』统制线战区后撤一公里,等待命令!」

  白色烟雾在空中震荡开来。厚厚云层下,阴沉大地上……似乎连空气都焦躁不安地颤动。

  警戒管制型就像一排大雁般翱翔高空,轻易的飞越了战线前方,却依旧没有停止。它们的身后带起条条尾迹——明明确切地执行着任务,却仿佛只是顺便一般——那样的随意。

  它们继续向前飞着,直到离开雷达探测器的扫描范围,飞出『铁幕』之外——然后,消失不见。

  「警戒管制型信号消失……」

  没有返程。它们就这样飞出了共和国战区,直奔东方而去。

  不给蕾娜思考的时间——战线前方,再次传来警告。

  「监测到火箭弹发射。」

  那样不遗余力地作动——只是为了让这片战线完全陷入让双方都举步维艰的死地而已吗?

  数十枚火箭弹升上高空。连沉闷的爆炸声都没有听见,但云层仿佛惧怕般轻轻摇晃,世界也跟着微微颤抖。

  「监测到斥候型先遣部队。」

  蕾娜暂时无视了不会带来威胁的火箭弹,将目光投向管制屏上刚刚转入的战区视野——整条战线上,编制稍微有些残缺的斥候型侦查队正在松软土地中缓慢而警惕地推进。

  即使如此……在土墙、树林间隐蔽身形,又精于此道的八六们,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削减敌军数量的机会。先遣部队就这样在行进中被悄然分而破之,只留下一地的陷入泥中的残骸——然后战车型与重战车型小队又毫无顾虑的冲进这个专为它们精心准备的死亡之场。

  然后,下雨了。『碎月』统制线上方,顺遂『军团』的机器之愿,降下瓢泼大雨。即时影像之中,一切都被盖上一层薄薄的雨幕。

  『嚓』。

  仿佛踩断树枝的声音在蕾娜耳边响起——同步中的话语被短暂地掩盖。

  一架战车型在视野那头缓缓走来。轻松地好似只是郊游,它一脚高一脚低地漫步雨中——终于踩空,踏入洼地之中,它试着抽出足部却越陷越深,动弹不得。

  影像的主人——埋伏林中的『破坏神』,自后侧面简简单单地瞄准弱点、扣动扳机,让它力竭般倒下。

  『咔』。

  自爆程序启动——炮台应声高高飞起,旋转着落进一旁的树丛中消失不见。

  「……」

  「『天枢七』呼叫『王座』。战区敌军已净空。将择机介入相邻区域战斗,请指示。」

  「…………」

  「『王座』?收到请回复。」

  「『王座』、收……收到。」

  同步中从未出现过的带着动摇的银铃嗓音,让所有战队长都微微一愣。

  「——各战队长,请……」

  极力维持仍止不住颤抖。

  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绝不应该。

  但是……她最后能做的只有这件事。只有旁观。只有祈祷。

  只有恳求。

  「请以控制伤亡为最优先目标。」

  『军团』并不是有勇无谋地踏进这里。这同索姆河一战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它们名叫『军团』。

  它们为数众多。

  它们机器——如此行事,只是为了拖生命一同坠入险象环生的困境,以无穷无尽的钢铁之躯碾压抹杀仍旧拥有无限可能却脆弱短暂的人生。

  它们即便自险死地也要拉着敌人共赴地狱——而它们可以再现,死者却不能复生。

  那个指挥官机,那个『共和国人』——终于不再压抑杀意决心要毁灭他们的一切,而它决定先从八六开始。

  雨越下越大。

  「『军团』行动的目的是扩大我方伤亡,阻挠后续作战。为做应对——战队长可自行划定作战范围。无法支撑时,可以选择撤退,最多至湿地公园边界为止。再往后需要向我告知。」

  在爆炸中染上焦黑的那一团废铁默不作声——战车型的残骸好似人类遗骨一般了无生气地横在空地上,炮台像头颅一样不知所踪。

  蕾娜知道自己为什么发抖。

  泥泞洼地。战车型机。断裂飞远的炮台与驾驶舱重合在一起。

  『不、不要……』

  她闭眼。

  『我不想死……』

  她咬牙。

  『『我不想死。』』

  她捂住双耳。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她听不见。

  死亡的叹息,她都听不见。


  殷红王座贪婪地吞入不知从何处漫成小溪而来的鲜血,颜色愈发黯淡,愈发阴沉。

  蕾娜向高台之下望去。不知何时,一具松散的骨架被移到了她来时的道路上,正由里至外一根骨头接一根骨头地被无形压力慢慢碾碎,化作一团齑粉。

  她银白长发上那颗高高悬挂的头颅无声地脱落,飘荡着浮在蕾娜的面前。她难掩惊恐地瞪大双眼,双手死死抓着座位的扶手,浑然不觉那里溢出的鲜血已经沾满掌心。

  头颅静静地看着她。眼眶里空无一物,却仿佛穿透灵魂般的锐利视线,从整个宫殿投射而来。

  它以少女甜美的嗓音。一字一顿地。

  开口。

  恳求般。自嘲般。绝望般。

  说。

  「我。不。想。死。」

  眉骨低垂。它沮丧又宽慰般低语。

  「不。想。死。」

  下一秒,它仿佛抛却阴霾般猛地睁大双眼,舒展眉心,黯然微笑——尽管只有白骨却宛若旧日幻影——它机械地以『军团』的电子音发出喟叹,学地该死的惟妙惟肖,学地像本人跪于座前。

  凯耶˙塔尼亚,笑着哭泣。

  「我不想死啊,『女王』。」

  「我不想死啊。」


  「……!」

  蕾娜从床上猛地直起上身,让木板痛苦地吱呀作响,吓得坐在对面桌边写笔记的身影浑身一抖。

  「怎么了,蕾娜?」阿涅塔有些紧张地走向床边,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关切地问。

  「……不,没什么。」蕾娜摇摇头,靠上床头闭目养神。

  十月八日凌晨二时四十分。两天的消极防守让出大片已经被大雨浇的透烂的土地,战线如今终于因为云雾消散得到片刻喘息。战线四处遍布『军团』的残骸与零件,而猛攻依旧视死如归般却又『随意』地接踵而来——房间里除了被阿涅塔挡住的微亮台灯,漆黑一片。

  「说起来你最近三四天怎么老喜欢往前线去?上次通报消息之前去了一次,然后就基本上每天都会走上一趟……就算是散步也不该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见蕾娜没有大碍,阿涅塔一边撩开她额间的发丝用手微贴,一边有些在意地问。

  听见这话,蕾娜的呼吸慢慢急促。

  「……」

  对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明明总是漫无目的地游荡,最后却总会被哪位处理终端拦在营地前提醒她不要就那样手无寸铁地步入战区呢?为什么总是告诫自己不要以身犯险,留在这里才能提供最大限度的帮助,却一次又一次走向连尸体都无法保留的地狱呢?

  「……不会吧。」她愕然低语。

  她……『她』,竟然想以死亡做结,为此赎罪吗?她竟然想步入烈火,用鲜血以示歉意吗?

  ——她明知道不论发生什么自己都绝对不能死,却依旧隐隐期望155毫米榴弹炮哪天砸到自己的头顶,一如第一区的那个雨夜吗?

  她的潜意识竟然……有那么哪怕一丝的念头想要逃离,哪怕代价是永远消失吗?

  蕾娜轻轻抽回自己的手,低头看着掌心,像是在研究其上纹路一样仔细而投入。

  「……蕾娜?」阿涅塔困惑地轻声呼唤。

  「不行。」她喃喃。

  她明知道自己不是因为惧怕和逃避才找借口远离那里。

  她只是……想休息休息。

  那也不行。绝对不行。

  谁都可以转身逃离,只有你绝对不行。哪怕最终要死在抗争之中,也绝对要在生前压榨出最后一丝潜能最后一点作用——

  帮助他们离开这里。所有人。

  

  「……我姑且再问一遍,你真的愿意这么做吗?」

  「毕竟我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独眼巨人』,你再问的话我可就不走了。」

  「别别别……好啦,快点去吧。」

  虽然看不见西汀在驾驶舱里猛猛摇头,蕾娜却能感觉得到,不禁露出苦笑,在拂晓之刻的淡淡薄雾中转身登上『王座』,扶着车门又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战线前方的冲散雾气升腾而起的滚滚浓烟。

  「米利杰上尉。『铁幕』管制室的筹备已完成。您此刻动身,还可以在预定时间前介入管制。」坐在方向盘前的中尉出声提醒她。

  十月九日凌晨四时三十分。八日从早到晚一天的协助管制之下总算一定程度地稳住了战区态势,蕾娜却在深夜提出将指挥部转移到『铁幕』的想法并说做就做——西汀看着光学荧幕对面的装甲车『王座』发动驶离,西汀眯了眯眼但没再出声。

  说是『考虑到警戒管制型的异常作动不排除突发情况的可能,为了获得更宽阔的视野,作出宏观判断』才前往『铁幕』。理由倒是找的很充分,不过西汀还是从知觉同步里察觉到一丝淡淡的不自然。不过让蕾娜远离战场这种事,她肯定是不会反对,所以也就没有提问题——『独眼巨人』的识别光点在阳光下有些黯淡。

  如果她真如艾芙洛所担心的那样,甚至本人都一无所知地在潜意识里将死亡视作解脱——现在才急急忙忙地缩进『铁幕』,如果真实原因确实如此的话,完全解释的通。

  她断然否定最为轻松最为虚无的幻想,强迫自己继续面对渐渐无法忍受的一切,哪怕生不如死也要抗争……哪怕力竭而亡也要战斗。

  「……啧。」

  「又有什么坏消息……」在同步那头听到西汀超级明显地咂了咂嘴,旁听全程的战队副长夏娜很是没劲地询问。

  「啊……麻烦死了。」『独眼巨人』烦躁地跺了跺脚,座舱罩里传来隐隐的叹息声。

  明明和她说过了不用关心他们的死活她还是找各种借口回避这种可能性——战线区域难以支撑也好,后续作战战力需求也好……蕾娜她还是对此踟蹰不前。

  西汀无奈地发现她什么忙也帮不上。且不说现在蕾娜已经动身前往『铁幕』,就算是本人还在这里,吃紧的战事也绝对没法容许她们坐下详谈。而仍在战斗的这段时间里,西汀也想让她能多休息就多休息,所以鲜少在非战时单独接通同步。

  ……而且就算她提出问题,蕾娜也一定不愿意细谈,必然匆匆带过。说到底西汀还连她真正忧虑的事情都毫无了解,这样贸然发话只会适得其反罢了。

  「啊啊——」她在狭窄的座舱里勉强伸了个懒腰,不情愿地决定等这里的麻烦事结束之后再去找蕾娜聊聊。

  嘴唇不自觉地抿起。

  ——好像,是在说『等到战争结束之后』一样。

  『战争』会结束吗?如果结束了,蕾娜会不会就得以好转?如果永远都不能结束,她还能帮上什么忙?

  战争,到底给她带来了什么,又夺走了什么?


  站上坚硬的混凝土台地,蕾娜在初升的朝阳下抬起头来。日光刺透雾气,照出面前好似隔断生死一般高耸入云不见尽头,像倒毙的巨兽般沉默不语的深色巨墙。

  这是她第三次到『铁幕』。第一次她失去了父亲,第二次她失去了战队。从头至尾,她都是孤身一人。

  第三次,想必要失去生命了吧——她漫不经心地想着,迈步走向与墙体相比十分狭小的,正在缓缓开启的闸门。提前一天到达的阿涅塔从那后面探出头来,向她挥手。

  「按照你说的,我调用富余的探测器扫描『铁幕』外界了,果然发现了蹊跷之处——绝大部分的警戒管制型没有再次出现,同时『军团』原东部战线支配区域向更远的东方的增兵调动这几天明显增多。」并肩走在昏暗的长廊中,阿涅塔看着手里的文件向蕾娜报告。「所以,『军团』的战略改变或许与这件事有关……或许是某件事情,可能是某种武器——它的介入能够轻易摧毁这里的一切,所以它们才将精力单纯集中在屠杀之上。」

  蕾娜停下脚步,看向阿涅塔;阿涅塔尽管十分疲劳,还是忍着倦怠与她对视。

  能够摧毁一切的兵器,只有那头巨龙——『电磁加速炮型』,可以确切实施。

  「——看来,它终于要被我们逼出来了。」

  「……没有那么容易。如果它直接在支配区域深处炮击这里,我们束手无策,只能……」

  话语声越来越低,最终的结局被含混不清地吞入喉中。蕾娜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是,铁幕东部的部署调动无法解释。只有一种可能……推测中其他幸存势力造成的威胁已经让『军团』不得不分兵压制了。这样的环境下,电磁加速炮型或许会先对那里进行炮击……这会给我们创造机会。」阿涅塔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她,用更加坚定的语气向下推理。

  「如果要穿越大半支配区域奔袭追击电磁加速炮型,我们的战力不足以维持战线;再加上信息的完全缺失,突击作战的成功率也会大大降低。考虑到全面的作战目标,似乎是得不偿失的选择。」蕾娜微微摇头,像梦游一样重新迈步,喃喃地反驳。

  阿涅塔快走两步,在她身前站定,直视她的双眼。

  「……蕾娜,你怎么了?」

  「……不,没什么。」蕾娜目光躲闪着扭过头,看向冰冷的墙壁。「你知道的,我必须要考虑到所有事情……阻击作战要开始了,我得介入同步——先到这里吧。辛苦你了。」

  「……嗯。你去吧。」

  看着好友加快脚步消失在无尽走廊的其中一个拐角,阿涅塔眉头依旧紧锁。

  她以前不这样的。再疯狂再绝望的世界里,她都永远在思考永远在奔走,永远在为了哪怕一丝信念拼尽全力去搏不可能中的可能。

  就算阿涅塔其实希望她更『软弱』一点、更依靠旁人一点,刚才的对话也绝不是她所一以贯之的。

  她怎么了?一反常态的退让与胆怯里,到底藏着什么?

  

  「就是这样。抱歉打扰你的休息时间……但我觉得这很重要。」

  「不会……打扰什么的。」蕾娜放下手中的笔记本,从椅子上勉力坐直,低头思考着回答。

  「我在担心什么……吗?」

  「嗯。」阿涅塔瞟了一眼一旁挂着的时钟——十月九日晚二十一时四十五分——斟酌着开口。「我总觉得你最近有些……太过焦虑了。虽然之前也差不多,但总归没有像现在一样连日常状态都被影响,所以想要问问。」

  「该怎么说呢……」蕾娜带着淡淡的苦笑说。「或许我有些在意……为什么『我们总是失去』吧。」

  「……但是人只要还活着,总是会失去的。」眨了眨眼掩饰惊讶,阿涅塔没忍住心中的怀疑。

  「是呀。」蕾娜轻声肯定。

  「……但是,我们有获得什么吗?」

  「……」

  见阿涅塔陷入沉思,蕾娜苦笑更甚。

  「我不是想让你也去想这种没什么意义的东西。我觉得我只是太累……要找个理由说服自己活下去而已。」

  「活下去?」

  阿涅塔猛然抬头,投来担忧的目光。蕾娜自知失言,低下头不愿与她对视。

  「……你说『活下去而已』?」

  「我的意思是……在战争中提醒自己生命的意义。」蕾娜张张嘴,尽管是空泛的言辞也为了辩解脱口而出。「我想必……只是在担心八六们的状态与防卫线的安全而已。」

  「那你呢?」

  「……」

  阿涅塔起身向前几步,蹲在蕾娜面前,抬头与她视线相交。

  「——你自己呢?」

  「……我想……」

  声音似乎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我应该是……是个……指挥官——就行了吧。」

  努力了几次依旧没能说出那个词,蕾娜只能选择放弃。

  「我应该这样就行了吧。我不用再找什么别的身份,不用再找什么生存的意义和理由了……只是这样,就能作为我活下去的借口了。」

  只要是『指挥官』,她就非得活着不可了,她就必须决断才行了。

  她就无需寻找意义了。

  「……『借口』?」

  带着怒气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阿涅塔死死的抓住蕾娜的手,不愿放松。

  「仅仅是『为了活下去』,你都需要找借口……?」

  「没办法啊,阿涅塔。」

  蕾娜淡淡地苦笑,无可奈何地握住那冰凉的手掌。

  「——我就是什么都不剩下了。」

  她除了绝对不能死的理由和战斗到底的信念,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就连她的自我都失去了——就连她的身份都要靠概念来维持了。

  「你不能这样……你不是还要和他们见面吗?你不是还要追上他们吗?你不是还要告诉他们那句话吗?」

  你不是还要和他们一起战斗吗?

  你不该活的如此痛苦——你不是有最在意的事情想要去做,最重要的目标想要去达成吗?

  活着才有无限可能——不是如此吗?

  「我……」

  蕾娜迟疑了。犹豫片刻之后,她缓慢地点了点头。

  「……是啊。」

  她转头望向身侧锈迹斑斑的墙壁。身处『铁幕』当中,不仅看不到天空,连大地也显得遥远。

  ……说到底,还是要『战斗』对吧。不管是在这里还是何处,不管是与他们还是旁人,她从头到尾一刻不能停歇地,要一直『战斗』对吧。

  她除了这个能运转能思考能帮助更多人活下去——能战斗——的大脑,还有什么是值得留下的吗?

  『活着才有无限可能』——为了活着而需要的可能性,她已经无力寻找了。

  「——对吧……」

  阿涅塔愈发握紧她的手,几乎恳求般再次确认。

  「嗯。对啊。」

  她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看向低矮的天花板。为了外壳强度而尽量狭小的房间,压抑到极致也无法释放。

  直到哪天阻碍破碎,这里也会跟着毁于一旦,空空如也。

  「我会……继续的。继续战斗。」

  她意识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一次又一次地用『战斗』来当做逃避问题的理由。

  再繁复无解的问题,在『战斗』时也会轻易而理所当然地被排除在外。她不必思考什么意义、不必在意什么结局——只要纵身一跃落入漩涡就可以。

  战斗时可以忘却抛弃一切。

  如此地……轻松。

  

  「『玉衡二』已退守战线边缘。将与『玉衡三』协同防守。」

  「『天玑九』距战线边缘三百米。」

  「『瑶光七』,一百五十米。」

  十月十日凌晨五点。没在意醒来后突发的全身酸痛,蕾娜一如既往地坐在管制屏前聆听各战区的状况汇报。简单地在心中勾勒出大致情形,她边思考边开口。

  「各战区都已经迫近『碎月』统制线的边缘了。两百米以内的,请即刻退出湿地区域,呈一字队形设攻击阵列;两百米之外的,延续先前的伏击战术,但分配战队做相同准备。」

  知觉同步里没有一个人出声询问。他们迅速地调整队形,即使没有说明原因也完全信任他们的指挥官——银铃嗓音并未让他们久等。

  「身处洼地的『军团』,想要突破正常阵地的防守,只能通过密集编队冲击阵线。迎击炮会压制长距离炮兵型的攻击,但仍然可能有漏网之鱼,『铁幕』观测室请协助警告。炮阵地可能导致机体身处危险位置,如有突发状况请迅速撤出。已经提前准备好的简易机甲战壕符合要求,妥善运用的话可以避免直接受击。」

  「收到。」

  「了解啦。」

  「好的。那么请待机等待。」

  后颈已经令人麻木的灼热感觉,带着她进入虚幻的意识之海。

  蕾娜全神贯注地紧盯雷达。

  歪扭的军帽固执地挂在仿佛沾染尘埃的银白长发之上;明明洗过几次依旧带着淡淡血腥味的黑色军装上褶皱磨损颇多;握着方便记录的铅笔的右手即使紧贴桌面也微微发抖;带着睡意疲倦游离的目光都不再清澈。

  那又如何?什么生命的意义苟活的借口,死亡的布告自弃的理由——只要在战斗,通通可以抛开。

  战斗时她冰冷漠然到一切都视作棋子——哪怕是自己的区区性命。

  『这是必须的』。她说服自己。

  不舍弃人性,无法与『军团』抗衡,无法战斗到底。

  ——而如果不能战斗到底,她就连最初的愿望都消失,最重要的信念都无法留存。

  ——即便如此,脑海中依旧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像她又不像她,善良又傲慢,热情又冷漠地开口。

  『你其实承认了吧。』

  尽管她一次又一次试着去否定,却已经在各种意义上都绝对践行『那个』的种种所为了。哪怕她出全力去企图说服自己接受,也是空洞无谓地只是考虑『那个』的可能性而非认清现实罢了。

  她以为自己做好觉悟了。

  其实她还远远不及『那个』……但她已经被迫成为它了。

  成为『那个』……成为『女王』。

  西汀第一次说出Bloody Regina『鲜血女王』时,她自认为这已经发生了。

  结果是她从头到尾都傲慢至极。既没能理解『女王』的真正含义,也没能说服自己成为『女王』。

  现在,她——

  「铁幕观测室呼叫『王座』。探测到斥候部队进入警戒范围。」

  除了战斗一无所有,一如八六。

  ——就连身份都模糊不清,更甚他人。

  「作战开始。」

  她顿了一顿。面前闪烁的荧幕上,密密麻麻的射线已经覆盖战场,点点红芒也一如既往地压向己方。

  她不再感到压迫,不再感到紧张了。她甚至——几乎,有那么一丝释然之感。

  与战场无关的一切意识一切思绪,转瞬间都被丢进层层桎梏,再也无法影响她分毫了。

  ……就连自我都不用在意了。

  「各战区,准备承受冲击。」

  同步里传来一句低到几不可闻的呢喃。铁幕观测室集中精神提出警告的管制士官、迎击炮管制室接连开炮压制的技术人员、『碎月』统制线上静待敌军现身的处理终端,没有一个人听见。

  怀着一点惨然,带着几分宽慰,自嘲的话语简简单单地消失。

  「……『真是轻松啊』。」


  一次,两次,三次。

  「『天权三』呼叫『天权四』!需要援助!」

  「观测室呼叫『玉衡九』,退出洼地,后撤三百米!炮击要到了!」

  七次,八次,九次。

  「『天枢』全线退出『碎月』统制线!『王座』,炮阵地被摧毁了!」

  「迎击炮管制室,半数炮门需要整备!」

  十一次。十二次。十三次。

  「侦测到第十五次集团进攻……『天枢五』准备接敌!」

  「『瑶光六』预备队撤出!我们回来了!换你们休息十分钟!」

  十八次。十九次。二十次。

  

  「『王座』呼叫『碎月』统制线。」

  十月十一日,早晨七时十三分。银铃嗓音有些空洞地在知觉同步中响起。防线各处、铁幕之内,已经换过不知多少班次的、仍在抵抗的所有人,都无力地抬起头来。

  『军团』在二十六小时之内,发动了二十九次集团进攻。湿地公园已经被彻底夷为平地,甚至凹陷塌下,形成了一片横跨共和国东南部的巨大陷坑。在防线边缘交错密布的固定炮阵线,已经成为了焦烂泥土、『破坏神』与钢铁亡灵们,混为一谈无法分割无法形容的灰暗坟墓。一天一夜的死守,终于逼退了彻底疯狂的战争兵器。

  二十六小时大规模同步。已经不知是没有人来劝她,还是她根本没听见任何人的劝阻——蕾娜的声音从未在同步中消失,在这最后的最后时刻,也合着众人的心意响起。

  她淡淡地开口。

  「『碎月』统制线防卫任务即刻终止。」

  同步那头,仿佛几百人一同发出的松气声,撞进她的耳膜。

  不知到底是终于可以逃离险地的难得放松,还是终于失血过多濒临死亡的最后呼吸——听着那样的声音,蕾娜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剧烈的悲伤。

  梦境和现实其实是一样的。

  她果然就应该认清自己。

  ——她果然是推别人去死的女王。

  「……各战区,退出战——」

  话语都尚未作结,尾调就急促地转急消失,仿佛声音的主人失去呼吸一般就那样凭空中止——蕾娜看着头顶突然亮起的白炽灯发愣。

  灯芯以绝不合理的亮度刺痛了她的双眼。像是要短暂燃尽自己的生命似的,它发散醒目白光宛若双生蝴蝶——然后猛然爆裂。

  『砰』。

  光芒四溅,大部分碎屑被军帽拦下,却依旧划伤了裸露在外的手背显出淡淡血痕;蕾娜却看都没看一眼。

  她紧盯着面前荧幕两侧泛起强烈干扰波纹的雷达屏,瞳孔因震惊而剧烈收缩。

  是它。

  是它。就是它。

  那个『军团』。

  那头『巨龙』。

  ——它来了。

  一年了。它又来毁灭她的一切了。

  一片漆黑的狭小房间里,蕾娜没有回头。

  她无力回头。

  一对眼睛,就在她身后。

  在梦中出现无数次的巨龙的凶恶傲然嘲弄的双眼,选定猎物般看向她。仿佛下一秒,地狱的业火就会席卷这最后一片希望之地,简简单单地烧毁她四十五天来拼死守卫的最后火种。

  「……回头。」

  蕾娜咬牙切齿地告诉自己。

  「给我……回头——」

  她一定要——回头,一定要守护。

  「芙拉蒂蕾娜˙米利杰……!」

  她在心中默念自己的名字。

  那是最简单的身份,也是最深刻的烙印。

  「你这一年是为了什么战斗……你这一年是为了什么活着……」

  『龙』?

  她早知道那是龙。她早就知道。

  就算那是龙——

  她几乎是用吼地,下达命令。

  「『碎月』统制线全机,收缩防线,指挥权下放各战队长,自由划定战区范围!观测室人员,汇报情况!」

  「上尉,疑似『电磁加速炮型』的炮击导致了刚才的电力中断,五分钟前,『铁幕』东侧八公里外,炮击区域东侧十一公里的森林!」

  全战线都在一天一夜的混战中倾尽全力,理想中多战队围杀的计划哪怕在理论上都是无稽之谈,偏偏在这个时候——蕾娜忍住几乎令人窒息的心悸,咬牙下令。

  「『布里希加曼』战队脱离战区,赶到『铁幕』大门待命!迎击炮管制室调整朝向,弹种集束自锻破片弹——」

  略带焦急的银铃嗓音短暂停顿,意识到一个方才忽略的事实。

  『电磁加速炮型』炮击了对侧森林而非『铁幕』。若非『牧羊人』脱离自控,只有一种可能会让它如此迫近目标才停住脚步。

  ——来自其余『人类』的威胁。如果不是遭遇追击,它本可以在『军团』支配区域深处炮击这共和国最后仰赖的巨墙,让蕾娜眼睁睁地面临灭亡而束手无策……但它现在被迫来到了这里。

  看向管制屏上在铁幕外侧的唯一一个红色光点,银白双眸微微睁大,挥之不去的疲惫也消散了少许。蕾娜回过神来。

  机会。

  求生的机会。幸存的机会。

  复仇的机会。

  「——铁幕观测室,我需要现场画面,马上做。」

  「是!」

  「『独眼巨人』,率队待命。确认它的全部装备前,没有我的命令不能出击。」

  「收到。」

  西汀˙依达在微暗的座舱中微微皱眉,但没有发问。

  蕾娜的声音在十天的绝望防卫战中已经令人麻木的疲惫与平淡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鲜血女王』一以贯之的冷硬默然。但在那本应习惯的嗓音中,还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毫不掩饰的、肆意散发的,『杀意』。

  ——明明悲愤已极痛彻心扉,仍不愿放弃仍不屈顽抗,终于再遇宿敌的,『怨恨』。

  略带模糊,割裂线条的影像闪烁着占据『王座』显示屏的全部画面。银白修长的钢铁巨龙,慵懒地趴在蓝色蝴蝶的海洋之中,带着不屑看着一架比『破坏神』略大的多足战机缓缓走近——热成像监测到座舱内存在人类,不知国籍——无名机体化作白点在雷达屏上微微发光。

  蕾娜深吸一口气,叮嘱战区总长战线一有情况马上汇报后,断开了与所有战队长的知觉同步,调整了联络对象——三名防线战区战队总长、亨利埃塔˙潘洛斯、观测室观测员、迎击炮管制室。

  ——增幅器设定对象为『目前已确认的同步对象』以及『铁幕外侧战区的同步信号』。这是为了防止『布里希加曼』战队成员在战斗中偶发的信号丢失,以及可能出现的南部战区八六部队的增援。虽然这几乎不可能发生,蕾娜还是决定以自身偏重的负荷换取万无一失的交战环境。

  「知觉同步,启动。」

  意识之海轻轻颤抖——同步颈链猛然灼热,耳边响起了从未出现过的,仿若受到干扰的无线电通讯的杂音。摇头抛开不适,蕾娜将目光投向那片战场。

  紧张部署的几十秒内,『电磁加速炮型』尽管失去了一侧的机炮,却诱使敌人近身作战,又一次炮击了为掩护而露出破绽的追击部队另一僚机,将其融化在气浪之中。最后的一台战机毅然抛下似乎出现了填装障碍的主炮弹仓,强行推动着发出悲鸣的多足兵器的脚部,走向那似乎仍然游刃有余的钢铁巨兽。

  ——这一切都发生在几公里外,明明是一出悲壮至极的默剧,蕾娜却仿佛能够感受到那位驾驶员略微加重的呼吸。一切声音尽收耳中——仿佛还能感受到,某人视死如归的全然不屑。

  『——这样的话,或许死棋了。』

  「『王座』,迎击炮填装瞄准完毕!」

  「着弹观测已就绪,上尉!」

  「目视观察准备完成,蕾娜。」

  「导引激光准备就绪,女王陛下!」

  无视周身方才逃过一劫此刻又亮起碎裂的无数灯泡与轰鸣而至的滚滚声浪,共和国最后屹立的战士一个接着一个向他们的女王汇报,向致使灾难的罪魁祸首高声怒吼,向已成定论的灭亡结局悍然宣战。

  双眸锁定荧幕上的巨龙身影。

 蕾娜张嘴下令——

  『我要杀了你们。』

  思维冻结。

  『一切的一切。我要斩尽杀绝。』

  『电磁加速炮型』低声冷笑。

  ——『军团』,哀叹不息。

  『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一年以来再也没有出现过的亡灵之声,再次回荡在同步之中,让蕾娜短暂地怔愣,一如一年前般徒劳地捂住双耳。

  『我要——杀了——你们。』

  双眸散乱。

  一年了。那个被亡灵之声缠绕的死神,已经消失一年了。

  同步里其余的人都无动于衷……只有她,再次被叹息围绕。

  是我快要死了吗?靠近死亡,所以听见了它们的叹息?

  是我,死了吗?

  ——双眸游移,无意间看向那与巨龙相比实在渺小的不明战机。

  无意间,蕾娜看见了自己的梦境。

  ——高周波刀。

  并列装备的,全八十六区只有一人得以实际运用的高周波刀。

  在他的操作下得心应手,送敌人送战友离开战场的高周波刀。

  化身血镰般与他相得益彰,陪伴死神至末日尽头的高周波刀。

  她猛然惊醒。

  她找回思绪。

  她,瞪视死亡。

  『我要杀了你们。』

  巨龙轻蔑地笑,带着全世界的恶意傲慢地宣告。

 『 你还想杀他?再杀他一次?』

  蕾娜低声喃喃,对它耳语。

  『我要杀……』

  『你谁也杀不了。』

  蕾娜傲然回答。

  你所杀死的,仍在我心中活着。你所覆灭的,仍被我们铭记。

  ——而你将要摧毁的,我会保护,我会守卫,我会用你的鲜血打开你身后的大门。

  她都记得。她一直都记得。

  『大家先走吧。』

  『剩下就交给你们了。』

  『交给我吧。』

  『你可别死喔。』

  她咬牙开口。

  「我——不会……」

  一年前她站在他们身后,对必死无疑的绝境束手无策,为亡国灭种的结局悚然战栗——而他们原谅那样脆弱荒谬傲慢至极的她,嘴里说着她至死都不会忘记的话语为生存拼死抗争,为骄傲竭力奋战,守护希望直到最终被推上刑场。

  现在只剩下她。

  与『电磁加速炮型』对峙的小小的纯白机体,微一低身,借势冲出。明明知晓陷阱仍抓住渺茫的希望拼死一搏,明明迫近死亡却熟视无睹般睥睨地狱——那样的漠视一切,那样的视死如归。

  因为他们活着。因为他们抛开无谓的粉饰以自我战斗到终焉。

  因为他们绝不否认过去。因为他们一直记住所有直至一切的原点。

  「——不会……忘记!」

  因为我绝对不会忘记。

  因为,你不希望我忘记。

  ……因为,我终于还是,拼死都不愿忘记,哪怕失去一切都不想失去记忆……忘记……你。

  你救我逃出地狱,带给我生的光芒。即使堕落深渊徒具人形,我也会拼尽全力挽留那段记忆——绝对——绝对不会忘记你。

  因为你。为了你。

  明知那配备着高周波刀的陌生机体里坐着的不可能是那位少年,明知他们已经不知埋骨何处无迹可寻,蕾娜还是放任自己的思维表示肯定,漠视自己为此爆发出的情感。

  她曾认为自己想要保护所有人。可现在她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想保护自己的,那小小的希冀。

  仅仅是想保护不该就此消失的人。

  仅仅是因为那对梦中的武器,那对熟悉又陌生的刀刃——她也绝不允许它再被毁伤。

  她绝不允许。

  怒吼般,她下令。

  「『射击』!」

  弹种集束自锻破片弹——在高空的云层上撕开空洞,无数银箭抵达目标上空,启动引信后外壳随之破裂。散布开来的漫天子弹向下发射秒速三千公尺的超高速爆炸成型弹,向巨龙宣战般降下钢铁骤雨。

  暴露在外的,残存的三门40mm机炮瞬间被命中陷入沉默。面对军团最先进的技术结晶,理所当然地没有击穿敌方防御——但电磁炮周身的反应装甲遭到激活相继爆炸,一时间让巨龙仿若晕眩般动弹不得。

  「就趁现在。」

  蕾娜看向高周波刀的主人,轻声呼唤。明知对方不能听见,仍旧请求般低语。

  不论你是谁。趁现在。

  不明身份机体在敌机突遭炮击时愣了一愣——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深知蕾娜是在为具有近身战装备的它创造有利局势,像是听到了蕾娜的请求般,沾染污迹的纯白机体再次加速,冲向被击落倒地的巨龙身躯。

  也就在下一瞬间,『电磁加速炮型』像是独眼的光点闪烁了一下。似乎短暂无力反抗的丑态……此刻却透出一种暗暗蓄力的危险气息。

  蕾娜几乎是用掰的,把控制台上无线电讯号的频率猛地转到最大,高声警告。

  「——退后!有危险!」

  巨龙那对轻轻颤动的翅膀微微一抖。纯白战机仅凭战斗本能一般,猛地拉动机体向后跃起,以驱动过载为代价险而又险地避过死亡——

  「……确认电容器正在工作。那是它抽取电能的工具,蕾娜。」阿涅塔在同步中汇报。经由远程观测、数据分析,迅速得出结论的她,看着那幅画面皱起眉头。

  巨龙张开翅膀——导电钢索全面展开,逼得好不容易拉进距离的战机不得不再次撤出安全距离之外;好似瀑布一般的钢缆卫护周身,让伟岸的身体变得影影绰绰,想要以此赢得喘息之机。

  『无论如何都不让我靠近是吧。』知觉同步深处仿佛传来一句带着冷笑的低语,但大脑飞速思考的蕾娜完全没有听见。

  「迎击炮装填,弹种凝固汽油弹!」

  蕾娜下达指令,旋即检查无线电讯号,调整频段后再次尝试呼叫那与『电磁加速炮型』对峙的人类友机。

  「军籍不明机体,有听到的话请退下!导电钢索由我设法解决!」

  明明是很暧昧且一厢情愿的称呼,也不知道无线电频段是否正确——那机体却真的后退几步,放平机身匍匐而下,作出准备承受冲击的姿势,等待着她的处理与判断。

  蕾娜对『导电钢索』的使用感到一丝惊讶,但也仅此而已。

  一年了。『电磁加速炮型』的身影,一直作为她的噩梦挥之不去。她一次又一次惊醒,一次又一次因无力反抗而徒感悲哀。

  作为回应,她设想过几百种可能的防御装备与破坏性武器,一一考虑对应之策,穷尽想象去描绘那模糊的宿敌。

  ——现在,不过是几百种可能中的『其中一种』。即使与那景象略有出入,究其根本的法则也不容置疑。

  几百种可能性合而为一——为了生存逼迫自己,化身机器去思考才能占得先机。

  朦胧的影像此刻终于清晰。

  一年了。

  你真以为——我还像当初一样天真一样无知,一样毫无准备,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玩笑般屠杀人类?

  「迎击炮管制室,全炮门齐射!」

  稍显修长的炮弹再次飞落天空,直奔敌机而去。挥舞的钢索轻易切断攻击物,似是嘲笑她们的努力徒劳无功。

  ——但没有一个炮弹爆炸。它们无力地摔落高天之上,好似喷出鲜血一般……汽油雨当空泼下,洒上银白机体的周身。

  「三,二,一——引爆。」

  延迟雷管轰得爆响,业火猝然升起,以无法控制的速度与疯狂蔓延开来——战争兵器明明没有发声器官,却惨叫般拼尽全力挣扎着想要摆脱所有生物都畏惧的复仇火焰。

  一千三百度的炙烤——没在第二防卫线撤退时用上这等高温,不是技术不足,只是蕾娜从始至终,都在防备这条沾满鲜血的巨龙——它发出悲鸣,颓然倒下。

  「现在!」

  白色光点不等她出声就已经猛然前冲,踏进了先前被钢缆封锁的死亡红线。突然,几条明明已经失去电力的钢索,再次封杀了几乎一切可能的路线,带着破风声袭来。

  回想起方才像奶油蛋糕一样被切开的烧夷弹头,蕾娜倒吸一口冷气。

  「……糟了,你快躲开!」

  那纯白装甲里的驾驶员没有停下。高周波刀高高扬起,夺走蕾娜的视线。

  一条、两条、三条、四条。近身战装备在辗转腾挪间悍然切断四条失去电力的钢索,好像它们不过是缓慢移动的活靶一般精准而随意——多足战机穿过一条条死亡之缆中不见得存在的空隙,果敢地继续靠近巨龙。

  左前足被打断,机身侧面被撞击凹陷。用钩锁强行拖拽机体,堪堪躲过垂死挣扎的最后几条钢缆,它扣上巨龙的头部,用腿部钉枪爆破固定,将炮口刺入敌机。

  巨龙状似讶异地抬起头。

  『我要杀了——』

  ——『『砰』』。

  伴随着一声明明无法传至八公里之外却切实抵达的诡异炮响,蕾娜的思维仿佛也被击出体外。

  『电磁加速炮型』,信号消失。红色光点在管制屏上最后闪烁了一下,缓缓变淡蒸发。

  吐出垂死气息的巨龙,带着机械的哀鸣声缓缓跪倒,溅起漫天烟尘。

  「——」

  银白双眸定定地看着那影像,第一反应是极度的不真实。明知是因为友方机体的技艺精湛、敌机的托大行为与两年来的精心准备,这才看似轻松地击落巨龙,蕾娜却下意识地觉得不对。

  四十五天来的节节败退,让她不得不保持警惕,而已将其视作常态。

  等待几秒,没见到『电磁加速炮型』再有任何动作,蕾娜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视线转向仍旧攀在巨龙头部,同样一动不动的友机,看着那对高周波刀,蕾娜毫无理由但确切的感到一阵安心。

  ——然后,『电磁加速炮型』猛然爆炸。冲天火光暴起,巨大的光球让荧幕微微发白。

  『——轰——』

  「……!」

  微微波动的影像上,一抹白色被震出灰雾,向远处摔落而去。

  蕾娜几乎没有一秒的犹豫,砸下按钮打开了铁幕的大门,转身冲了出去。

  「……女王陛下!」

  『独眼巨人』吓得一激灵,跟着蕾娜向前跑出,拦在了她的面前。

  「前面是地雷区!确实被清除过,但只是仓促而为,有没有达到通行标准都很难说!」

  「但是……它的乘员可能受伤了!击毁电磁炮是它的功劳,附近可能还有军团部队,我们必须要提供帮助!」

  『独眼巨人』烦躁地跺了跺脚。

  「……站上来,左踏板!其余成员,铁幕待命!」

  过多的机体在铁幕外现身,可能会导致目标过大被提前发现,反而适得其反——『独眼巨人』带着蕾娜以她可接受的最大机动速度向那片蓝色蝴蝶的海洋奔去。

  在猛烈的机动动作下险些咬到舌头,蕾娜在靠近『电磁加速炮型』残骸时拍了拍『独眼巨人』的座舱让其停下,自己跳下踏板。

  「女王陛下?你要走着过去吗?」

  「你留在这里警戒。我只带一把步枪,对它没什么威胁,这样能尽量快的解决。别担心。」

  『独眼巨人』微亮的红色光点微微闪烁,片刻后无奈地低头。

  「……好。一定要注意安全。」

  向后摆摆手,蕾娜吐了口气,向那静静地趴卧的纯白机甲跑去。伴随着她的脚步,原本只是无力扑扇翅膀的发电子机型感到威胁,一批接一批地振翅高飞,露出身下娇艳欲滴的殷红花朵。

  ——红色的花海在风中传出沙沙声响。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友机身上的蕾娜,并未发现这里与梦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越跑越近,无名机体的身影在视野中愈发清晰。右后腿整根碎裂扭曲嵌入地面,一把高周波刀折断飞远,座舱颓然倒地的惨状——明明已经毫无行动的能力,蕾娜却觉得那幅模样好似在战场上寻找尸骨的白色幽灵。

  遍体鳞伤还漫无目的地爬行,粉碎一切阻挡之物却不知缘由为何的那般迷茫。

  蕾娜在几十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试探着挥手呼喊。

  「您好!能听见吗!我想要提供帮助——」

  亡灵一动不动,连微弱的喘息都未能发出,仿佛厌恶一切呼唤只想歇息片刻后再次独自徘徊于战场一般空洞。

  「……您好?」

  还是没有回应——蕾娜内疚地低头咬牙。若是能再多做一些准备,再快提供一些帮助,再早一些发出警告——说不定此刻,就可以再多救下一人。

  看向那与梦境中别无二致的高周波刀,她握着拳皱眉叹息。

  她最后连一对装备都无法卫其周全。连武器都握不好,居然还奢求能够提供保护。

  没有回应。驾驶员或是昏迷,或是已经失去生命。而不知驾驶室紧急通用码的她,毫无疑问无法打开座舱罩确认乘员的情况。蕾娜慢慢转过身,带着别样的疲惫回头,准备呼叫后勤人员回收机体,将这位战士或尽力救助,或好好埋葬——

  「看装束,您是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军方的人吧。」

  在她身后,机体的外部扬声器突兀地出声。因为遭受冲击而严重破音,只能听出驾驶员是一个男性。蕾娜有些惊讶也有些喜悦地转过身来。

  「……是的。请问您是……?」

  「我是齐亚德联邦西方面军,第177机甲师团所属机体。为了守住防线,正在执行『电磁加速炮型』歼灭行动。感谢您提供援助。」

  回复的内容体贴周到,除了没有报上姓名之外说得十分详尽——但明明声音都快难以辨识,蕾娜却仍能感受到对方的疏离冷淡……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独。

  那种源自过去与灵魂深处的困倦。

  「不客气……但是,只有您一个小队吗?只身突破军团支配区域?怎么会实施这么过分的作战——」

  背后警戒的『独眼巨人』看了蕾娜一眼,单人维持的知觉同步里传来些许不以为然的情绪。面前的男性似乎也沉默以对,让蕾娜不禁苦笑。

  也是。突破军团支配区域追击高威胁目标,较易躲藏的小队规模反而是最佳选择。至于是否人道,且不说战争中的人类就是会否决一切,光凭共和国的所作所为,光是那所谓的『最终侦查任务』,就让她说出的那些漂亮话像小丑一般滑稽可笑。

  「……果然,哪里都是一样的呢。」

  蕾娜自嘲般低语。像是想表达自己并不在意,机体里的他淡淡地出声。

  「十分感谢您的关心。总队正向后方接近,想必应该可以和他们会合。」

  听到这样的布置,蕾娜发自内心地展露笑容。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您要和我一起走吗?」

  「……诶?」

  似是对重复的解释有些厌烦,乘员微微叹气。声音带着理所当然般的无尽空虚,他淡淡地回应。

  「只有几个人的话,本队应该能对贵方实施保护。」

  语气是那样的无谓,那样的漠不关心,仿佛在说『你们一定早就没有一战之力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甚至连嘲讽都算不上,只是陈述事实,一个令他毫不意外也毫不在意的事实而已。

  蕾娜像被砍了一刀一样全身绷紧,咬牙沉默了几秒,以坚定的声音再次开口。

  「不必了……。我绝对不会抛弃我的国家、在我手下奋战的战士。即使……即使势单力薄即使最终落败,我也要在这里战斗到底为止。」

  来人是齐亚德联邦的士兵。那个推翻帝国统治的国家虽然也在反抗军团,但也不知有多少余力。在此之前,共和国战场不过最后的几天寿命,或许今后都要举国迁移他地再谋出路——即使如此,蕾娜也绝不愿意逃离战争。她非抗争不可。她——

  「——『战斗』?」

  外置扬声器不禁失笑。冷淡嗓音平添一抹自嘲、一抹空虚、一抹孤独,即便难以辨识依旧散发开来,让蕾娜默然失语。

  「『战斗』?为什么要战斗?」

  「……」

  「战斗是为了急着赴死吗?如果是的话——」

  他自顾自地说着。明明还活着却自暴自弃地说着,仿佛死去般说着,毫无兴趣般说着。

  「——那还不如,不去战斗算了?」

  那还不如,干脆不去战斗,就地坐下等死算了?手枪对准额头,自己扣动扳机算了?

  「——」

  双拳攥紧。蕾娜猛然抬头,与那台机体淡漠的红色光点对视。她坚定地迈出步伐,向动弹不得的亡灵走去。

  身后,『独眼巨人』为防意外,紧紧地跟了上来。轻挥右手接通同步——未能在管制屏重新设定,同步目标为『铁幕外侧同步讯号』,蕾娜无视又一次在耳边响起的无线电干扰般的杂音,回头制止西汀继续向前。

  「没关系的。」

  「……有什么不对劲就赶紧离开,女王陛下。没有武器,在战场上就只会碍事,很危险……!」

  「不。而且也未必会有什么危险。」

  蕾娜平静地回应西汀,重新回头,眼中带着熊熊火焰看向似乎微微抬起的,带着一丝愕然的黯淡光点。

  「即使力有未逮,我也绝不屈服……我也绝对要抗争到底。我会抗争,直到最后死亡到来也不放弃战斗,直到生命燃尽也不放开武器。——有一群人,就是这样活着过来的。」

  她不允许有人侮辱他们。

  她不允许有人侮辱他。

  他被迫背负死神之名在战场上可悲地寻觅头颅,明明就极尽善良,明明就那么关心他人,明明才是最值得活下去的人之一。

  ——明明,他才更有资格活着。他才不该失去生命。

  他,才知道什么叫『抗争到底』。如果是他的话,绝对不会迷茫。

  「他们『相信』我……相信,我也能这样走下去。」

  他们是那样笑着离开,说要我追上他们,要我坚持活下去。

  「所以我们……」

  双唇都微微颤抖。

  只有这件事,绝对不容忽视,绝对不容置疑,不容一笑置之……!

  「所以,我——」

  我……

  「为了追上认真活过的他们而战斗,为了带着他们继续前进而战斗……!」

  我,是为了他们而战,为了活下去完成他们的愿望而战,为了一切信念一切希冀——一切的一切而战。

  蕾娜走到亡灵身前。她在识别光点前几步站定,瞪视那机体里的士兵。

  我,是为了,『我们』而战。

  挣扎求生的我们,反抗命运的我们,战斗到底的我们。

  『我们』。她颠簸流离垂死挣扎,终于能够自称其中一员的骄傲,油然而生。

  她傲然开口。

  「我是旧共和国防卫部队指挥官——芙拉迪蕾娜˙米利杰上尉……我绝对,不会逃离这场战争!」

  「——啊——」

  纯白机体里的那人,似乎惊讶般愕然出声。

  「——『少校』?」

  蕾娜猛然抬头,看向那对高周波刀。

  不到一秒,她就摇头叹息。

  太累了,竟然连记忆中的呼唤声都能听见。但,还不是时候。

  面前的士兵似乎也从短暂的沉默中回过神来,又一次迟疑开口。扬声器里带上了一丝沙哑,知觉同步里再无低语,让蕾娜微微苦笑。

  果然,只是幻觉而已。

  「……您说的那些人,都已经……早就死了吧。对死人,还需要尽什么情分……?」

  即使似乎在极力掩饰情感,维持漠然的语调,他的声音仍带上些许恳求,些许期待。仿佛,是在等着蕾娜给他一个战斗的理由。仿佛,是在等一句必然会出现的话语。

  仿佛……是在等待拯救。

  「因为有人对我说——『不要忘记我们』。」

  蕾娜微微失神,记念过去般喃喃说着。

  「是他告诉我这场败局。是他告诉我,军团即将发动大规模攻势。」

  她陷入回忆之中。

  「是因为他,我才能活下来。……因为,『他希望我能活下来』。——因为他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我才能坚持战斗。」

  她露出苦笑,但坚定地继续说着。

  「所以我要回应他。」

  她微微摇头,但固执地继续说着。

  「就算……他们已经不在了,我至少也要去到他们逝去……他们抵达的地方,追上努力活着的他们。」

  蕾娜仍然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先锋』战队五人,已然消失一年之久。直到今日,蕾娜依旧不愿相信他们的离去。理智上简洁残酷地揭示真相,感性却毫不在意地固执己见。

  明知希望渺茫,明知一厢情愿,她放任自己的期望,控制自己不要去想。仿佛不去想,他们就一定还在某处等着她。

  仿佛只要一直记挂,他们就一定会等着她抵达再一同前进。

  「我这次一定,『要和他们一起战斗』。」

  她还是没有放弃这一明明不过空洞的口号。她无视背后西汀无奈但带着温热的目光,不顾一切地回应着。

  她必须要说。有人因此迷茫,如果是他也一定会尽力帮助。

  如果是他,会愿意看到自己这么做。

  她从领口旁的隔水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张仔细折好的画纸,低头怀念而温柔地看着。

  ——纸上嘴角微微扬起的公主小猪,支撑着她一路走来。

  「——我要带他们,前往这个战场的『彼端』。」

  ……如果是他,不知是否愿意。

  陆地的尽头是海洋。海洋的尽头是天空。天空的尽头是死亡。

  ——死亡的彼端,是一切。

  如果是那里……他一定在那里。

  在生命的彼端,世界的尽头。

  面前的军官似乎愕然失语般怔愣。即使他几乎什么都没说,蕾娜也已经原谅他了。

  他只是为战斗而迷茫。这并不少见,也不必责怪,毕竟战争本来就空洞到毫无意义,除了为此而生的『军团』,没人会喜欢战争。

  ——但是,既然避无可避,人类的生命仍然具有意义。为了捍卫那仅存的事物,他们非得战斗不可。

  既然她想到了,那就一定要传达。

  「您也是。」

  「……诶?」

  坐在机甲里的他愕然出声,像是全没料到这种回答般惊讶……又像是等待什么般微微绷紧。

  蕾娜不会无视任何人的希望。

  因为世界需要希望。

  他们每个人,都是『全身心』地存活于这个世界之中。这太过理所当然,以至于总是遭到忽略。

  但,他们需要寻找意义时,这至关重要。当他们颓然仰视星空,忧郁回望过去,不抱期许地走向未来时——

  「您也一样。您也是这样想的吧。您是想要战斗到最后,想要存活到最后——于是来到了这里。」

  ——既然『全身心』存在,就一定会与他人交集,一定会有人在前方等候,不论多久都耐心地坚守。

  红色花海骤然平静。

  连轻柔的微风也消失不见,周遭仿佛被按下静音键一般——全世界等待着她开口。

  蕾娜有一句话,一直想对他们……对他说。

  可直到他们再也听不见之前,她一直都没有想好该如何表达。

  在他们走出那一步的一瞬间,信号消失的一瞬间,断开同步的一瞬间,她想到了。

  他们奋战至今。他们笑对命运。为了战斗到最后,为了那仍能战斗的自由,为了为人的最后意义,站在了战场之上。

  如果让他听到,他应该会愣住片刻,然后淡然无奈又温柔地以微笑回应吧。

  尽管他已经听不到了,蕾娜还是要说。

  她想对他说——

  蕾娜发自内心地微笑。她开口。

  「我想,您可以更为此——感到骄傲。」


  「『飞鹰零号』呼叫『无面者』。『苍白骑士』识别信号已消失。自毁程序完成。经由资讯链得知,由『火眼』与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军联手击毁。」

  「『无面者』收到。」

  「联邦西部方面军总反攻,已侵入『苍白骑士』支配区域。即将与『火眼』汇合。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内战场,推进无法继续,至少需要三天时间才能攻破防线。推测联邦军即将介入,回推战线。」

  重战车型漠然听着警戒管制型的汇报,对失去『电磁加速炮型』这件事毫不意外。当它自作主张靠近铁幕而陷入两面夹击的态势,而本部又因敌军突击终于少见的缺少主战兵力时,它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缺少重战车型分队直卫的情况下,哪怕它拥有引以为傲的近身战装备和全面自保的能力,都会慢慢被分而破之,最终落得坠落的结局。

  即使是这样——指挥官机也淡然自若。

  这片共和国战区的军团,说到底不过是一群缺乏锻炼的靠本能行动的野兽。临战的情报通告毫无意义,联邦军的介入会扭转局势,让它们四十五天的猛攻、即将见到的胜利就这样付诸东流。

  它不在意。

  它像终于清醒一般轻轻晃了晃硕大的炮台,在神经网络里模拟出『高兴的笑声』。

  ——只有它自己能听见。

  「『女王』啊……」它轻声喟叹。

  地平线上向军团支配区域深处飞来的发电子机型出现在视野之中。扇动翅膀高低不定地翱翔天际,小小的机械造物只是出于本能向前,哪怕就那样突然倒毙也无人知晓无人在意地孑然一身,死在自己的手中,葬于世界的怀抱。

  「……你是『女王』吗?」

  你万全准备了吗?你做好觉悟了吗?王座上的人所要承担背负的一切,你明了你笃定了吗?

  ……还是,在终于结束的这一刻,你会难堪重压随王座一同坠入深渊,终于与亡灵再无二致吗?

  「……我很期待。」


  「……」

  红色光点微微闪烁。明明冰冷至极,蕾娜却好像感受到了那位乘员激荡的心情。

  「『少校』……」

  她微微摇头叹气。

  头部晕眩更甚。也不知又是幻听还是联邦以这个读音称呼上尉,蕾娜微微低下头,望着脚下殷红花海陷入沉默。

  「『少校』,我……」

  她意识到了。

  她,终于还是没有接受那一年前就已经注定的死亡。

  ——她终究,没能抵达那里。

  如果形势允许,得知双方存在的共和国与联邦,或许会达成合作,纠集兵力维持一段通路来互相帮助。到时候,她说不定要像曾经的那个死神那样——像是在战场上寻找自己的头颅那样——在两国之间这广阔的大地上寻找他们最后抵达的地方。

  她意识到,自己发现的只会是五架支离破碎的『破坏神』,或者只是一捧黄土,甚至连空气中的硝烟味道都已经消散殆尽了。

  直到她找到之前她都不愿意接受。或许直到她找到了,感性还是不允许她就此低头。

  她仍然希望他们活着。希望他活着。

  不。她仍然相信他活着。

  他一定还活着……

  『他们死了。他死了。』

  脑海中另一个声音回荡。声调冷漠,像是嘲笑她小女孩般天真想法似的,断然结论。

  「……你连这一点点的不理智,都不让我保留么?」

  蕾娜低声惨笑。

  她强撑着踏上战场,挺身抗争,坠入深渊垂死挣扎,终于抓住了那一点点希望。

  而这希望仅是对国家对八六而言,于她个人于事无补。她当然为转机感到高兴,为更多人能活下去感到宽慰——但她依旧要忍受孤身一人追寻过去却终究徒劳无果的空虚。

  而自己的潜意识连一点希冀都不愿留给自己,连那最后的一点偏执一点人性也要剥夺……

  她是不是,其实自我已经死在一年前的那天下午,死在东部战线与军团支配区域的交界处,被丢进意识的海洋就此迷失?

  她是不是,其实灵魂在那时被死神带走,跟着他们一路向东,然后一同埋葬在不知何处的废墟之下?

  ——她是不是……

  「西汀。」

  同步断开又链接,但『独眼巨人』却有些僵硬地抬头——同步对象,仅有她一人而已。

  「……女王陛下。」

  哪怕在火控雷达锁定的警报声中也能毫不在意地扣下扳机,西汀此刻却没来由地感到喉咙发干。

  她不是惊讶于呼号内容的不同,而是从未听过蕾娜发出那样空虚那样毫无所谓的声音——他们所熟知的管制一号,永远思虑一切,永远成竹在胸,永远带着一股狠劲不论胜负都毫不动摇地运筹帷幄,永远面面周到事无巨细目光长远地规划结局。

  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好像迷路的孩童般迷茫,像溺水的人一样空洞绝望。

  「你能原谅我吗?」

  「原谅——?」

  原谅什么?原谅她依旧不愿放弃区区身份,紧紧抓着空洞的梦想不放?原谅她拼尽全力仍不能做到完美,仍然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消散于炮火之中?

  「我……我当然可以原谅。」

  西汀完全不能理解。

  她为什么恳求原谅——说到底,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们……能原谅我吗?」

  似乎并没有听见回答,蕾娜没有回头看她,自顾自地低头喃喃。

  「女王陛下,我——」

  

  「我——是——」

  王座的底部崩塌。块块骨架凭空消失,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空洞。

  她动弹不得,被束缚着坠入深渊。

  她到最后也没能说出那句话。梦中令人难以忍受的失重感让她不适的试图睁眼,却只能看到洁白至冰冷的边界。

  她是?她是。

  她可以是背负骂名的罪人,可以是踉跄逃难的民众,可以是路边倒毙的尸体,可以是焚烧焦黑的骨架。

  她什么都可以是——

  那她可以是女王。

  她不愿是。但她可以是。

  她连王座都坐上了。她连尸体都践踏了。她连骄傲都否定了。

  即使如此……她依旧无法自称『女王』。

  『你们能原谅我吗?』

  原谅我明明否定抛弃一切还在梦中都自欺欺人?原谅我轻易漠视所有还一昧反对极尽傲慢?

  原谅我都做尽了王座上的人该做的荒唐丑事,还胆怯地连自己都不认同,还轻易地无视滔天大罪?

  漫长的令人无法忍受的坠落中,蕾娜看到了无数人的躯体。他们的影子在身后的月光洒下的黑墙上静默地舞蹈,他们的名字在阳光下化作碎片尘埃。

  他们的一生在天空的大气层上环绕。他们在光芒中缓慢沉没,发出强光照亮黑暗。

  ……她身处黑暗却侍奉光明。黑白两色撕扯她的灵魂,毁灭又再构,粉碎又重组。

  最终她是什么?共和国人,指挥官,上尉,管制一号?守墓人,殉道者,罪犯,鲜血女王?

  ……或者,仅仅是芙拉蒂蕾娜˙米利杰——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而已?


  「西汀……依达上尉。」

  再次呼唤的声音好似忍不住惨笑,忍不住疯狂般低沉至极,让西汀张大嘴巴却无话可说。

  她守护了啊。她留存了啊。

  她拼尽全力了啊?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是孤身一人,还是一无所获,还是连影子都看不清……连过去都追不上?

  她为了安慰别人又在欺骗自己了。她又自顾自地、随心所欲地无视既定的命运与结局,天真地认为那些生命从未消散了。

  但这次没有人能为她指出道路了。那个能为她争取时间的人,已经彻底消失了。

  只在梦中出现而如今终于亲眼目睹的高周波刀,带着蕾娜从一年之前就一直紧绷的神经撕裂开来。

  她忍受一年多以来的绝望与恐惧,随着钢铁巨龙的陨落和残酷现实的清晰——早就既定的死亡——浮出水面。

  「我是不是……」

  她喃喃。没有哭泣没有颤抖没有愤怒,话语中除了自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已经厌倦的自我,什么都没有。

  「只是……」

  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发出的绝望的叹息,绝不能用以下令的无力的口吻,绝对无法随意出口的自弃的声音……接踵而至。

  芙拉蒂蕾娜˙米利杰,站在既不明亮也不温暖的阳光下,站在鲜红如血随风摇摆的花海中,站在支离破碎身首分家的亡灵前——目光投向远方却阴沉忧郁地,双腿立于大地却摇摇欲坠地,嗓音宛如银铃却艰涩嘶哑地——开口。

  她仿佛失去了什么般低声——

  「只是个『女王』而已?」





    

 

                   『告死巨龙之陨』


                       

  以下是写作过程名词解释补充。

1.『残月』、『碎月』与北斗七星:共和国战区第三防卫线也是最终防卫线,可以分为『残月』、『碎月』与本章并未出现的『断月』。北斗七星的命名灵感来源于小说第八卷『海上硝烟』第三章『直闯暴风圈』中抵达摩天贝楼的三艘远制舰之一——『瑶光』,这也是北斗七星之一。顺带一提,本同人作品第二章中的『轩辕十』统制线,也在巧合之下与另一艘远制舰『轩辕』同名。

2.『残月』统制线与『军团』作战方式:蜷缩于共和国东南角的『残月』统制线,终于与东部战线的环境相当类似了。不必再考虑横跨共和国的漫长战线,进攻也被变的狭窄的区域限制而难以展开阵型,也迫使『军团』沿用铁幕外的战斗方式。这是蕾娜的其中一着——收缩防线以发挥最大限度的战力。

3.『电磁加速炮型』的方位:动画part2第八集9:31,在罗伊茨贝克市遭到炮击后,辛所汇报的『电磁加速炮型』真身所处方位距离。换装成型装药弹后,『极光』战队发起了攻击。

4.『无面者』提出的『铁幕』炮击计划:B战@86情报局专栏(cv14639451)20-21集动画幕后原文:『2.停下的闪蝶和炮击计划

闪蝶是列车炮,是用于一种攻击城市和要塞等固定目标的武器。原本是不会瞄准辛君他们的机甲兵器的。

既然如此,闪蝶那时候想要攻击的固定目标是......』

亦即——闪蝶并非完全遵循自身意愿只是为了诱使辛前来追捕这才踏入共和国境内的,而是带着任务重回这块土地,为共和国敲响丧钟而来——于是安排『无面者』怀着对故国的失望下达炮击指令。

5.梦中的白骨宫殿:蕾娜的梦中意象。具体在名词解释之后说明。

6.蕾娜与西汀在前线的会面:除了放松身体、通报计划,真正的、连蕾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目的——『寻找死亡』。在后文提及。

7.第一次反击行动:同样的乏味防卫战的调味剂。以迎击炮展开战场环境——在破片弹弹仓中塞入『烟雾弹』,实质上是在模仿军团的阻电扰乱型构筑一个优势战局。也确切赢得了辉煌的战果。

8.撤离『残月』的棱形作战队形:B站专栏(cv13021479)举例的二战德军坦克队形。『这种队形可以使整个队形迅速地向任一方向前出,并便于在任意方向构成火力正面。那么,它在运动时主要目的是防御对方侧后方和翼侧攻击,并保持攻击的整体性和连续性。』查资料时找到的最合适的战斗队形。

9.「为您效劳。」:尉官发自内心的敬佩与赞扬,却阴差阳错地成为了最后一根稻草——让蕾娜意识到,自己无论何处其实都与『女王』无异。由此她终于在梦中坐上了王座,尽管本人依旧挣扎着想要脱离——一样的,名词解释后详细说明。

10.『碎月』统制线与『冰爪』:湿地公园的灵感,呃,其实来源是第一卷第三章『汝等之名长存于暗夜冥府之畔』中,导致樱花战死的湿地。如此设置,好像是巧合中的巧合——全世界都在逼迫蕾娜认识到最残酷的真相——她的身份。

11.复数警戒管制型与『军团』行动:凭计算结果断定胜局,终于对共和国战区、『鲜血女王』彻底失望的『无面者』,因遭到出乎意料的反扑而终于不再压制杀意。派遣大量警戒管制型监控铁幕外情况,同时以同归于尽的战略残忍地再次击碎蕾娜苦心建立的优势——虽然代价是军团的高战损。

同时,十月九日阿涅塔报告『警戒管制型多数未返回』,是因为由动画part2第七集18:02可得知的齐亚德联邦闪蝶讨伐作战发起时间——十月九日凌晨六点整——而不得不抽调观察机前往西部的三国联合战线。

12.死于洼地的战车型:『樱花』死于洼地滞留时战车型的切击——直接斩断了驾驶舱,与此刻战车型自毁炸出的炮台别无二致——又为蕾娜的自我怀疑添上了一把火……

13.凯耶˙塔尼亚:同时出现在耳边的幻听、梦境中的恳求,蕾娜再次想起了这个活泼的少女。她和艾芙洛˙迪特两人,在蕾娜眼前重合。

14.阿涅塔的担忧、提问与蕾娜的选择、认知:第一次发生在十月八日『碎月』统制线,阿涅塔并未在意地随口一问——让蕾娜惊觉『自己的潜意识竟然想以死亡来暂做歇息逃避战斗』。为了保护八六与国民,她不敢再留在暗流涌动的前线,进入铁幕。看起来是终于畏惧死亡的举动——其实只是为了继续逼迫自己为他人争取生机,限制自己的任何不当举动以求更多地压榨自己最后的价值……

第二次在十月九日『铁幕』。阿涅塔想劝阻蕾娜不要背上太重的包袱,但很明显她本人也为了某些事情犹豫……而蕾娜既随机而又必然地,认为自己的价值『只剩战斗而已』。既然找到了生命的意义,那接下来就是以何种身份践行理想——而这简简单单的命题,对蕾娜来说却是无解的。

名词解释后详细说明。

15.「『真是轻松啊』。」:动画part2第十集10:25,辛的台词:『战斗时可以忘记一切……是啊,真是再轻松不过了。』

『女王』终于和『死神』一样了。各自怀揣不同的悲哀,他们都只在战斗中才能找到一丝放松了。

16.『苍白骑士』的哀叹:一直想写这段——蕾娜在动画part2第十集14:06辛的最后冲锋前接入了同步,那么自然理所当然地能再次听见『军团』的叹息了吧。再次听到亡灵的声音……她却认为是自己已经与死者无异了。

17.高周波刀:小说第三卷『跨越战线(下)』第九章『恳求降临【Veni,veni,Emmanuel,】』原文:『请避免触碰到钢索,敌机的能源足以供应那个巨大身躯与电磁加速炮运作,你的装备或驱动系统恐怕抵挡不住……你的装备是近身战规格,那不是你能除去的障碍。』

由此可知,蕾娜在战斗时已经认出了『女武神』的近身战装备高周波刀,而并非迟钝地没有发现。由此,让她在被久违的亡灵之声拖入绝望之时,再次燃起战意——故去少年的专属装备,救她脱离死境的模糊身影,再合适不过。

18.『大家先走吧』——『我不会忘记』:动画part2第十集14:02,辛听见的战队四人以及蕾娜的声音。接通同步的两人,一起听见了——对他们都无比重要的嘱托。

19.击坠『电磁加速炮型』:这一整段糅合了小说与动画内容,选择了最合适的方法表达。例如本作采取动画的迎击炮炮击而非原著的『破坏神』集群炮击,是战线刚刚结束战斗,无法介入这场围杀的缘故。在合情合理的同时尽力追求表达效果……但原著描写的实在是太好了,再怎么样都没法企及,随便看看吧,哈哈……

20.花海对白:以蕾娜的视角重现这一场景,尽量描绘她的想法……尽管自己都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却依旧顾及他人的感受与愿望那样,尽己所能地安慰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就算这样,还是在对过去说话的自己,还有什么留存的必要……?


  好了。然后是对本章内容的解释。毕竟这次实在太过意识了,写的自己都有点晕晕的,我觉得非得好好捋捋不可。丑话说在前头,实在是过于个人理解,看个乐子就好了。我还是更希望大家记住的是那个乐观积极的她……虽然好像我的设计从一开始就和美好背道而驰了(苦笑)。

  那么首先……在这段时间里,让蕾娜饱受折磨的,其实是她个人的理想与现实中,所作所为与个体身份的冲突导致的。她为了与『军团』抗衡,非得抛弃软弱的人性不可,非得置队员于死亡边缘不可;但她又无论如何都想要维护自己的小小希冀『保护他人』,甚至无关于其人好恶,只想在军团铁蹄之下撑起最后一片『为他人构建』的容身之所。与此同时,她的潜意识已经默认自己『鲜血女王』的身份,在理应做出正确抉择的时候可以凭借意志得出哪怕冰冷的痛苦结论并确切实施;可现实的她又苦苦坚持着刻在骨子里的最后一点善良、留存唯一美好的回忆,就算不能祈求未来也小心翼翼地保护心中几近熄灭的希望火种。

  明明是最善良的人,拼命说服自己放弃他人的生命来换取更高价值的结局。明知是迫不得已,却依旧下意识地厌恶如此行事的本身。这样的情况下,她的精神状态本就不甚稳定——始终在思考自己能否做得更好,能否规避既定的死亡,能否拯救更多的生命……反思是必要的,但一旦过度,只会带来无尽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否定而已。

  而这样的她,偏偏又被丢进一个更高压的环境——日复一日的惨烈作战,知觉同步里接连不断的受损情况、阵亡报告、接敌预警,她一天要听上成百上千次。更可悲的是,她即便运转思维到疲倦无比也终究无法匹敌机器,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防线像勒在脖子上的细绳缓缓龟缩收紧。

  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有放弃。一个个应对计划,几乎绝不可能的反攻,无一不显示她仍在抵抗——无一不象征着『女王』还没有放弃,还在寻找渺茫的胜利之机。

  但正因如此,现实中一直免于思考割裂身份的蕾娜,被迫面对一切的转变。尉官的无心之言,洼地里的旧日幻影,对死亡的隐隐期待,都象征着她渐渐发现自我的模糊。

  直到身处花海,她才猛然惊觉——原来自己甚至连一个真正能够完全肯定的身份都没有。无论选择哪一个名词,她都无法全身心地接受——总有一丝冲突会留存在心中。

  梦中的她,即便走进了宫殿、坐上了王座,但那一丝淡淡的感性却始终在阻止她说出『我是女王』。再稀薄再无力的那个最初的蕾娜的自我,奋力抵抗着保留自己,不至于让个体真正彻底崩溃。蕾娜多次下令中都提到『避免或降低伤亡』,其实是她的自我在试图自救,维持脆弱的平衡。

  ……而这样的摇摇欲坠的独木桥,终于在花海中内心深处的惊涛骇浪之下崩断了。宿敌之死加上故人之刀,除了她却什么都没剩下——她所追寻的幻影都消失在了一年以前,于她个人而言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成了虚妄。

  ……天啊,居然说了这么多。

  不希望我也不希望各位太过沉重。她终于肯说出口了……即使是最后的崩溃,也象征着来自他人的帮助能够介入其中了。还有整整一章,她还有时间找回自己,很充足的时间。这里的战争终于结束了,但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活着就有无限可能。

  请相信她吧。——『她沉沦,她跌倒。你们一再嘲笑,须知,她跌倒在高于你们的上方。她乐极生悲,可她的强光紧接你们的黑暗。』



  最后虽然很不好意思,但还是先请个假。最近特别忙起来,要到七月中再开始往下写了。这次第三章也拖了很久,要说一声抱歉。第四章内容需要修正,也有两篇间章没有开始,所以想必会有些晚才继续。不过暑假,应该就可以完成我的这个小小愿望了。

  希望最后的结局能让我自己也能让各位满意。

  那么,我们『同葬厚土之思』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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